花乍

早日转世投胎,我要当蝴蝶

请你不要被风吹散

立风走之前的一个月,我拎着一袋水果到医院探病,看见一个小女孩因为骨折大声嚎哭着,我便把水果给了小女孩。手机里正好是立风发来的消息:我又进医院了,速来看我。我回复道:烦死你了。


我从一群病号家属里钻出来,灰头土脸地整理衣领,不知道谁撞了我一下,把我撞进了立风的病房。我在病房的白墙旁边有些局促,摸了摸鼻尖道:我没有带东西来。



立风十三岁,前几年父母跑了,把他扔给我。我不喜欢他,不喜欢他总给我找麻烦。他的老师时常给我打电话,讲他逃课打架,我不得不放下手边的工作奔跑着去他的学校。我空白的人生仿佛被他涂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我又怕他,怕他对着我笑。他是个相当漂亮的小男孩,手腕很细,像折断了还会长出来的树枝。我曾在夜晚给他盖被子时握住过小孩的手腕,感受到他脆弱的骨骼,不知道他如何用仿佛枝条般柔弱的手臂打架。第二日他说在夜里睁眼时看见我在他床边,我感到皮肤上有蚂蚁爬过,心虚道:那可能是某种折射。他不相信,他说卷儿哥你又骗我。声音像一滴水落在陶瓷上。


他说,我知道你来探病什么也不会给我带。我说,你老实交代,这次又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你受伤了老师没有给我打电话。立风笑眯眯一摆手,摔了。那时候我已经有了预感,命运已经扼住我的喉咙,我度过了二十几年安安静静的地狱般的人生,变故就要到来了。而他是热烈的花开了又要落。


我的地狱是一个空白房间。在那里时间都不流动了,我的电脑我的桌椅我的衣服,它们和我一起呼吸。长久以来,我的房间里只有这么一种声音,我在一呼一吸之间逐渐痛苦不堪。如果没有立风,我恐怕不会再次察觉这尖锐的痛感,不会想起还有天堂这么一个去处。我不曾有远大目标,美梦也不曾在我身上成真过,朋友说没有梦的人是活不下去的。医生说,卷儿你生病了,你需要治疗。我没有听他们的话,从热闹的世界里逃走了。


立风说,卷儿哥,你太狠心了,我摔断了好几根肋骨,你一滴泪也不为我而流么。我问医院门口的小女孩,骨折是什么感觉。小女孩说,快要死掉的感觉。我看着她吃完了我带来的水果,没回立风的病房也没回家。他的老师说他一天都没来学校,所以不知道他出事了。立风跑得很快,除非他想要跟人打架,不然他不会挨打的。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提示,那时候我却没想明白。



我坐在他床上看日出,太阳发出生命一般的光芒。立风没醒,如果他在活着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样的光辉,那么他一定会在死后见到。我不喜欢他,但我知道这光芒应该笼罩着他。他脸上细软的肉也该让我咬一下,我曾经这样对他说过。他愣愣地问,为什么。我说,因为我活得比你长久。立风无尾熊一样挂在我身上说道,就不给你咬。我把他从我腰上揪下来,他直直地看着我,我明白了天堂在他眼睛里。我想,我比你活得久,也该比你死得早。



我正准备往嘴里灌那两瓶安眠药的时候被立风发现了。他愤怒地哭了,打掉药瓶,还打了我一巴掌。耳光落在我脸上,不轻不重,像一只小鸟撞上来,却给我死亡的错觉。他朝我吼,你什么都不明白罢,你不明白被人像垃圾一样丢弃的痛苦,才会让我再一次被丢弃。我说,我不喜欢你。他咬牙切齿,又泄气了。像一头战败后无处发泄的小兽。我的心猛地抽痛一下,说,骗你的,我喜欢你。说完我的胃扭曲了,我冲到马桶边呕吐,把柔软的胃搅出的水全吐出来。


立风走后我时常想起那天,他大抵是恨我的。不然也不会让我尝到被丢弃的苦。他说,你必须记住我。他还是小孩子,那么任性,那么不管不顾地把地狱丢给我。


他走那天我正好去医院看他,发消息说我给他买了水果。他回复:收到,我在跳楼。我一阵腿软,飘飘乎乎地走到病房去,立风已经不见了。那孩子的身躯那么纤细,大风毫不费力就能将他吹走。他会变成飘浮在空中的云吗?会不会变成雨水降落,落在陶瓷上?立风,是否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,你不过是恶劣的孩子,想要捉弄我,只为看见我如今茫然无措的表情?


我时常察觉到立风的视线,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看着我。夏天的树木长得那样茂密,太阳像生命一样发出灿烂的光。我恍惚感到立风从未出现过,那几年不过是我自顾自做的一个梦。医生不是说我的精神生病了吗,那么我多么有可能把梦境当真啊。我假装自己感受不到立风的视线,为这个想法沾沾自喜,难得的脚步轻快,我居然感到了快乐。直到我回到家中,他的衣物还在。我应当扔掉的,却没扔,我不知道为什么,我不知道。他的东西只有这么一点点,一个小小的房间就足以装下他长达好几年的生命。我抱着他的衣服很丢脸地哭了,那时候窗外在下雪,我顺着背后的视线,仿佛看见了立风的身影。


我听见他打我的耳光的声音,他恼怒的声音。我想起没有脸孔的天使,他们几度要带上我一起走,但他们的心不够狠,在半路放手了;我看见他的眼睛,里面的眼泪和雪一起落下来,落在他的嘴唇上。我的梦做完了。我终于步履不停地回到地狱,如此轻松...因为我早已见过天堂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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